國的六月,繁花滿眼,綠草連天。在離開倫敦前最後一天,我到維多利亞車站,買了一束花,去肯特郡的美士東(Maidstone)鎮,尋覓一位故人。二十多年前,我來英國讀中學。我讀不起一年一萬多鎊學費的寄宿私校,在肯特郡的美士東讀官立書院,準備報考高等文憑試(GCE A Level)。書院有專門的寄宿處(accommodation office),替外國學生找英國家庭住宿,為我在學校不遠處,找了一個老太太的家。她名叫林白太太(Mary Lambert),丈夫已死,年六十八歲,一個人住一所大房子,一個兒子在倫敦工作。林白太太是典型英格蘭南部的老人家。肯特郡是保守黨的傳統選區,房舍的灰簷紅牆,掩映着青翠的花園,田野荒郊,像酣睡在維多利亞時代還沒有醒過來的一個故夢,聚焦在愛瑪湯遜主演、李安導演的電影《感性與知性》(Sense and Sensibility)裡油畫般的鏡頭裡。這個地區的英國人,瞇縫着眼睛,喝一杯下午茶,靠在安樂椅上,在邱吉爾的帝國餘輝假寐。
搬進林白太太的房子,第一天,她就嚴正地給我說明規矩:我住樓下的客房,她的主人房在樓上,她夜間十時半準時入睡,睡過去之後就不想被吵醒。獨立的洗手間在樓上,因此我必須每夜在十時半之前上最後一次廁所。英國的木房子地板舊,上樓梯時吱吱響,夜寂時,沖廁的聲音響如行雷,莫說會吵醒一位老太太,連希臘神話裡的天神宙斯也會驚醒過來。我無奈答應,但兩星期後,由於夜間溫習,這樣的口頭協議無法執行。午夜時我躡手躡足上樓去洗手間,即使小心翼翼,也難免發出聲音。第二天,林白夫人的臉色自然很難看。「昨夜你為什麼在我睡去之後上廁所呢?」她問。「因為我有此需要啊。」我忍住氣。「但你答應過十時半之後不能吵醒我的呀。」她堅持。「我明白,但是我無法控制我的生理時鐘,令膀胱在夜夜十點半之前不灌滿水。」我硬擠出一點仿英式的幽默感極力解釋。這一次文化衝突,自然鬧得不甚愉快。英國人都有怪脾氣,一旦口頭協定,不可違背,如果辦不到,早應該跟她說清楚,不能因為客氣而敷衍過去。午夜沖廁事件,林白太太沒有錯,我也很對;英國人的合約紛爭往往有哲學的辯證味道,我後來才明白,這是英國法治發達的理由。
我一度想搬走。不打不相識,後來才發覺林白太太在孤僻之外,其實有一份細水長流的人情味。她喜歡一人弄廚,問我愛吃什麼。我隨便點了一道「燒牛肉和約克烤餅」(Roast Beef and Yorkshire Pudding),這正是她能精烹的傳統英國菜。我幫她洗碗,總被她拒絕,她認為這是家庭主婦的份內事,最後她妥協,讓我替她把碗碟抹乾。我一面幫忙,一面跟她傾談一些小事情,例如:在英語中的supper和dinner有什麼分別;一九四三年納粹空軍轟炸英國的時候,她在哪裡,有什麼回憶。她一頭銀髮,佝僂着腰,眼鏡閃動着光輝,一口戰前的典雅英語,口音像英國老一輩舞台劇演員瑪姬史密絲(Maggie Smith),為我一一細說從頭。我問她兒子時時來探望她嗎?她說,兒子聖誕節才回來團聚一次。「那麼少?」我問:「那他是有點不孝了。」「什麼叫做孝呢?」她反問。「中國人相信,養兒防老,兒女長大了有回饋照顧父母的義務。」「但是我不需要兒子的照顧。把兒子養大,他獨立了,不必再理會我。我有我的生活,而且有政府的養老金,為什麼我要兒子的憐憫呢?」她說,這樣的生活態度,對老人有點Patronizing。我那時不大明白這個字的意思,大費唇舌告訴她,東方的倫理觀念是如何不同。她側着頭,一隻手支着桌子,聽得很入神。「Well, that’s quite interesting,但我真的不認為子女有照顧父母的義務,因為,生育他們,把他們養大,是我的責任啊。」她更弄不通的是,為什麼我年紀輕輕,我的父母忍心把孩子送來這麼遠的英國讀書。她問我多久回香港一次。「兩年吧。」我說。「真不可思議呀,為什麼呢?你的父母一定很掛念你。」這是我第一次隱約感覺到東西文化的隔閡和溝通,有如一艘船在冰海中啟航。林白太太漸視我為家人。有時她邀我在客廳看電視。希治閣的《電話謀殺案》,就是在一個冬夜在客廳裡一起看完的。林白太太養的一隻貓一直在爐邊打盹。我第一次聽懂了全片每一句英語對白的每一個字。當最後查出誰是真兇的緊張情節,林白太太吐一吐舌頭,掩住面孔,像一個六歲的小女孩。後來我準備大考。這時我收到女友寄自遠方的信,通知我她想與我分手。在考試前夕,這樣不大不小的惡耗,對一個在考大學的門檻上的年輕人,可以是一個致命的打擊。我關上房間的門,自閉了好幾天。
林白太太親切地來敲門,替我燒好晚餐。她勉勵我不要沮喪,一定要把試考好。今天回想,沒有她在這個關頭的關懷,也許我會一蹶介,考不上大學,頹然回到香港,我的下半生會從此黯淡得多。上大學的那一天,林白太太送我到車站。我擁吻了她。此後每一年,她的聖誕卡一定最先寄到,裡面以黑白英語舊片字幕體的草書寫下淡淡的幾行近事。有時我回她的卡,有兩三年我沒有回。後來我到倫敦工作,通知她我的地址,她的聖誕卡永遠像候鳥一樣最早來臨,告訴我那是季節的更迭。一九九六年,我回到英國,乘火車去她的老家探望她。她行動有點困難,知道我的來臨,她花了一個下午為我烹了一頓我早已忘記的燒牛肉和約克烤餅。我參觀了當年我的臥房,書桌和單人床依舊老樣子,只是眼前的林白太太已經八十過外了。那一次黃昏之訪,她送我到花園的門外,在夕陽裡,我回轉身向她依依道別。四年前開始,她的聖誕卡就沒有再寄來。今年,我回到英國,在離開前最後的一天,獨自乘火車回到那個小鎮,叫一輛計程車,我仍記得那個地址:No.7 Sycamore Crescent。我到她的故居前佇立了半小時,房子已經賣了,有了新主人,我找不到林白太太的墳墓,只有把花束放在花園的木柵欄外,門前的草地開遍了小黃野花。一個小小的踉蹌之際,在我年輕而孤寂的時候,你在我身旁,你扶了我一把,林白太太,你是我生命裡的一位守護之神,我回來只想對你說一聲,「我想念你,而我是多麼的幸運。」
P.S. 睇完呢篇文,真係有少少想流馬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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