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敬業與樂業》導讀

《敬業與樂業》    梁啟超

一. 介紹題目的出處：

《敬業與樂業》這題目，分別是來自《禮記》裏的一句話「敬業樂群」和《老子》裏的一句話「安其居樂其業」。現在我只是斷章取義把這兩句話抽出來，至於我所說的是否與這兩本書的原意相合，實在不必深究；最重要是我確信「敬業樂業」四個字，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。

二. 論有業的必要：

這篇文章的重要字眼，當然是「敬」和「樂」。但必定先要有業，才有可以敬和可以樂的對象。所以在講正文以前，我先要說明有業的必要性。

為什麼一個人必定要有業呢？我先引孔子的說話來作例子，他說：「飽食終日，無所用心，難矣哉！」又說：「群居終日，言不及義，好行小慧，難矣哉！」孔子是一位教育大家，他心目中沒有什麼人不可以教誨，唯獨對著這兩種人便搖頭歎氣說道：「難！難！」可見無業游民就連聖人亦無法可以管教，這便證明了有業是多麼的重要啊！

另外我再舉一個史例來說明。唐朝有一位百丈禪師，他常常用兩句格言來教訓弟子，說道：「一日不做事，一日便不吃飯。」他每日除了上堂說法之外，自己還會掃地、擦桌子、洗衣服，直到八十歲，日日如此。有一回，他的門生想替他勞動，把他當日應做的工悄悄地做了，這位言行一致的老禪師，老實不客氣，那一天便絕對的不肯吃飯。百丈禪師這樣看重業，可見業真的非常重要。

我引用了儒家、佛家兩個例子，其實只想證明人人都要有正當職業，人人都要不斷的勞作。有業的重要性在那裏？倘若有人問我：「百行什麼為先？萬惡什麼為首？」我便一點不遲疑答道：「百行業為先；萬惡懶為首。」從相反的角度來看，我認為沒有職業的懶人，簡直是社會上的蛀米蟲，簡直是「掠奪別人勤勞結果」的盜賊。我們對於這種人，是要徹底討伐，千萬不要輕輕放過。

有人可能會提出說：「我並不是不想找職業，無奈找不到。」我說：職業難找，原是現在全世界普通的現象，我也承認。應該如何改善這種現象，是另一個的問題，今日不必討論。但以中國現在情形來說，找職業的機會，依然比別國的多；一個精力充滿的壯年人，倘若不是存心躲懶，他一定能得找到職業的。今日我是專為已經有職業及為未來的職業做預備的人──學生來作演講，告訴他們對於自己現有的職業應抱什麼的態度。

三. 論敬業：

1.        「敬」的定義：

現在我要說敬業的部份。我先從「敬」的定義入手來看問題。什麼叫「敬」？「敬」是古代聖賢教人做人最簡易、最直捷的方法，可惜被後來有些人說得太深奧，倒變成不實用了。惟有朱子解得最好。他說：「主一無適便是敬。」用現在的話講，凡做一件事，便要忠於那一件事，要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件事上去，一點也不旁騖，便是敬。以上是敬的定義。

2.        敬業的原因：

但業有什麼可敬呢？為什麼要敬呢？就讓我為大家說明為什麼要敬業。

人類在世必須要勞動，但人生存的意義絕不只是做一副「消化麪包的機器」(廣東人俗稱「飯桶」)，因此，各人就必須按自己的地位和才力，認定一件事去做。

只要稱得上是一件事的，它的性質都是可敬的。例如當大總統是一件事，拉黃包車也是一件事，這兩件事在性質上、從學理上作分析，並沒有高下的分別。只要當大總統的人，盡心盡力的把總統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；拉黃包車的人，盡心盡力的把拉車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，便是人生合理的生活，這又叫做「職業的神聖」。凡職業都是神聖的，所以凡職業都是可敬的。所以我們對於各種職業，沒有甚麼高下的分別。總之，人生在世，是要天天勞作的。勞作便是功德，不勞作便是罪惡。至於我該做哪一種勞作呢？全看我的才能如何、處境如何。按著自己的才能、處境，把工作做到圓滿，便是天地間第一等人。

3.        如何敬業：

怎樣才能把工作做到圓滿呢﹖惟一的祕訣就是忠實，忠實其實即是敬。現在我引《莊子》裏「痀瘻丈人承蜩」的故事來說明怎樣忠實地把工作做到圓滿。那老人說：「雖天地之大，萬物之多，而惟吾蜩翼之知。」從這則例子我想說明，凡做一件事，便把這件事看為自己的生命，無論有甚麼好處，我絕不肯犧牲我現做的事來和他交換，這便是忠實了。

另外，不要把職業分貴賤，職業無分貴賤，只有做得圓滿或不圓滿的分別。當木匠的做成一張好桌子，跟當政治家建設成一個共和國家是同一價值；挑糞的把馬桶收拾得乾淨，和當軍人戰勝敵軍是同一價值。大家同是替社會做事，你不必羨慕我，我不必羨慕你。怕的是我這件事做得不妥當(圓滿)，便對不起這一天所吃的飯。

最後，當我做事的時候，絲毫不分心到事外。曾文正說過：「坐這山，望那山，一事無成。」我再舉兩個事例來說明這句話。英國人在公事房裏頭，只看見他們埋頭執筆做他的事；法國人在公事房裏頭，只看見他們銜著煙捲像在那裏出神。英國人走路，眼注地下，像用全副精神注在走路上；法國人走路，總是東張西望，像不把走路當一回事。」英國人的行為便是敬，法國人的便是不敬。一個人對於自己的職業不敬，從學理方面說，便是褻瀆職業之神聖；從事實方面說，一定把事情做糟了，結果自己害自己。

所以敬業主義，於人生最為必要，又於人生最為有利。莊子說：「用志不分，乃凝於神。」孔子說：「素其位而行，不願乎其外。」這都是說明敬業的道理。

四. 論樂業的部份：

1.        苦和樂決定在主觀心：

現在我要說樂業的道理。「做工好苦呀！」這種歎氣的聲音，無論何人都會常在口邊流露出來。但我要問他：「做工苦，難道不做工就不苦嗎？」今日大熱天氣，我在這裏喊破喉嚨來講，同學們扯直耳朵來聽，有些人覺得我們好苦；轉過來說，倘若我們去賭錢、去喝酒，還不是一樣要淘神、費力嗎？難道這又不苦嗎？這些例子證明了苦和樂全在於主觀的心，而不在客觀的事。

2.        樂業的悉訣--從勞苦中尋找出快樂來：

人生從出世的那一秒鐘起到死亡的那一秒鐘止，除了睡覺以外，總不能把四肢、五官都擱起不用。只要一用，便要淘神，便要費力，換言之，勞苦總是免不掉的。既是這樣為什麼不從勞苦中尋找出快樂來呢？

天下間第一等苦人，莫過於無業游民，終日閑游浪蕩，不知把自己的身心擺在哪裏才好，他們的日子真苦悶難過啊。第二等苦人，便是厭惡自己行業的人，這份工作不能不做，卻滿肚子裏不願意做。結果還是皺著眉頭，哭喪著臉去做。這不是專門自己替自己開玩笑嗎？

3.        從職業中尋找出趣味來的四種方法：

我老實告訴你一句話：「凡職業都是有趣味的，只要你肯繼續做下去，趣味自然會發生。」為什麼凡職業都可尋找出趣味來呢？有四點原因：

第一.         因為凡一件職業，總有許多層次和曲折變化，只要身入其中，看它的變化和進展的狀態，自然感到親切有味。

第二.         因為每一職業之成就，離不了奮鬥；一步一步的奮鬥下去，漸漸的從刻苦中有所成就，自然會感到樂。

第三.         在同業中常常要和人比較駢進，好像賽球一般，因競勝而得快感。

第四.         專心做一職業時，把許多游思、妄想杜絕了，省卻無限閑煩悶。

孔子說：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，好之者不如樂之者。」我引這句話是想說明人生能從自己職業中領略出趣味，生活才有價值。孔子本人就是這樣，他自述生平時說道：「其為人也，發憤忘食，樂以忘憂，不知老之將至云爾。」能從自己職業中領略出趣味的生活，真算得人類理想的生活了。

五.  總結：

我生平受用的有兩句話：一是「責任心」，二是「趣味」。我自己常常的求這兩句話之實現與調和，常常把這兩句話向我的朋友強聒不舍。今天所講，敬業即是責任心，樂業即是趣味。我深信人類合理的生活應該如此，我望諸君和我一同受用！